縣委書記張國彪幾個月前一聲令下,山西呂梁山脈深處的國家級貧困縣方山就成了全國唯一的“無網吧縣城”。
2萬人口的方山縣城中,每天的流動人口只有70人左右,此前的7家網吧80%的生意靠附近的中學生支撐。網吧的取締讓憂心忡忡的家長們松了一口氣,可家長們還沒來得及注意,倒閉后的網吧改換門庭變成了迪廳、臺球廳、室,門口涌動的依然是中學生們的身影。
中學生,縣城網吧的“非道德”空間
“接觸過電腦的同學請舉手。”呼啦啦一大片。老師沒看清,“不會的呢?”只有3只手舉起,是3個山區孩子,包括來自呂梁山區方山縣的雒海軍。
這是雒海軍的第一堂電腦課,2000年在太原,他剛從方山縣來到省城上大專的時候。他的家鄉方山,是個四面環山的小縣城,靠209國道向外與外部呂梁、太原連通,民謠里說這里“東看山,西看山,四面八方盡是山”。那山,不是一般意義上從地面上突起的、堆成的,而是雨水將周遭的黃土沖走后留下的一道道土梁,高高低低,溝溝岔岔,正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山上的農民至今仍住在窯洞里,以種植土豆、玉米為生。在山西人心目中以呂梁山區最窮,而呂梁以方山最窮。
2000年,電腦在雒海軍心中還是“高科技”象征,他連觸碰鍵盤都是小心翼翼。但隨著基本操作的掌握,這種神秘感很快消失了,上課變得形同虛設,省城里鋪天蓋地的網吧顯然更有吸引力。下課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跑進網吧,玩當時流行的游戲《紅色警報》、CS,或者用剛練熟的打字,在QQ上聊一整夜。
這一年放假回到家,雒海軍聽說方山也有了第一家網吧,就在縣城的中心轉盤處,縣政府的對過。那里原來是一家電腦培訓機構,開了沒多久,就改成了網吧。這第一家網吧只有四五臺電腦,電話線上網速度只有56K,玩了游戲就不能看網頁,但也成了雒海軍和一批放假回家的大學生們的樂園,“旁邊一群本地中學生圍著,很羨慕地看”。到2002年,方山縣已有大小五家網吧,家家生意火爆。望子成龍的家長們為了不讓孩子跑網吧,開始買了電腦,接了網線。
2003年,雒海軍畢業回到方山,無所事事。他跑到太原找朋友配了15臺電腦,3200塊錢一臺,加上房租等成本總共要花8萬塊,生米煮成熟飯,父母只得給了他這筆錢讓他開網吧。這已經是2002年“藍極速事件”過后,全國網吧剛剛經歷了大整頓,新出臺了“距離學校200米之內不準開網吧”的規定,雒海軍只得找了一間遠離學校的房子,擠在一堆賣衣服的商店中。到了年底,他換到網吧集中地帶的一間門臉房,學生來得慢慢多了。這時候,ADSL替代了電話線,網速快多了,雒海軍首家下載了剛剛公測的《夢幻西游》,生意一下子火了,一天能賺一兩百塊錢。
“每到中午、下午學生放學,甚至晚自習時間,15臺機子上全是玩這個游戲的學生。有幾個上癮厲害的,干脆花5塊錢包一晚上,甚至沒日沒夜,連著幾天住在網吧里。”這樣的沉迷讓網吧老板們也暗暗感到網絡游戲“害人”:“一開始的CS游戲是聯機人越多越好玩,同一個網吧里的‘戰友們’互相還有交流。但像《夢幻西游》這樣的網游,是個人與網絡的虛擬互動,而且這種游戲是無止境的,為更精良的裝備,更高的等級,一旦陷入就無力自拔。”
方山高中副校長劉奎林說,以前早上7點查晨讀的時候,總有幾個學生趴在桌子上睡覺,或者假裝看書,一看就是又去網吧玩了個通宵。這樣上網成癮的學生每班總有兩三個,班里去過網吧的更占到一半左右。
在方山,學校是整個縣城最好的建筑,在呂梁市所轄的“山下4縣,山上9縣”中,方山在“山上9縣”中的升學率一直名列前茅。劉奎林驕傲地對記者說,去年1000個應屆生中有101個考上了本科。顯然,在孩子們獲取魚龍混雜的外界信息與通過升學走出山區相比,家長和老師們對后者的期望來得更強烈。
“小小的方山縣城,人與人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經常這邊一個電話打過去通知下屬查,那邊風聲就走漏了。網吧老板與老板間,孩子與孩子間利益相互關聯,查這家網吧,那家網吧就關門了。”方山縣文化局局長楊文錦對記者說。網吧作為文化場所,主管單位是文化局,楊文錦對這個“自己的孩子”頗為無奈,“方山信息閉塞,發展網吧不容易,有申請的,一般符合面積、臺數的基本條件就批”。在這個原則下,盡管按照文化部“平均1.2萬人開設一家網吧”的數量控制,2萬人的方山縣城只能開設一到兩家網吧,但方山還是有7家網吧開起來了。
按規定,在網吧發現一次未成年人,罰款1500塊,二次要停業整頓,三次就要關門了。而依照方山現實,楊文錦說,對網吧一直是“邊發展,邊管理,邊規范”,實際操作中,很少真正罰款,基本靠口頭或書面警告。
短暫的興盛過后,網吧給方山帶來的社會問題也愈演愈烈。楊文錦記得,這年的冬天,一個家長來文化局找到她,“管不管你的網吧?你不管,我就去砸了它們!”這是個農民,辛辛苦苦種地掙來錢供兒子在縣城讀書,沒想到中考成績在全縣列15名的兒子在高中迷上網吧,沒考上大學。恨鐵不成鋼的父親在網吧找到仍在泡網的兒子,拿鞋底打在他頭上,縫了7針。
2006年,新一輪貓鼠游戲開始升級。文化、工商、公安、學校等部門動輒四五十人聯合突擊檢查,但效果都不好,風聲太容易走漏了。工商局局長張力軍被迫想出新招:“我跟下屬打電話說要開會,不說有什么事。人來齊了,坐上車,才告知要檢查網吧,他們就來不及通風報信了。所謂‘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在這樣的“游擊戰”中,每家網吧都被罰過幾次,每次交1000塊錢罰款了事。在這樣不斷地關關停停中,監管者們的耐心快要耗盡了。
3月15日,縣委書記張國彪召集縣委、人大、政府、政協四大班子開會,7家網吧全部被取締,6月底之前限期關閉,這一次再無回旋余地。取締的理由很充分——“黑網吧”——5家證件不全或過期,2家沒有證件。按照才開業一年的“網通家園”老板的說法,開一個網吧,要先拿到文化局的“網絡文化經營許可證”,然后是消防局的許可證,公安局的許可證,最后是工商局的營業執照,但他以前根本沒把證件當成一回事,因為根本沒人查。而到今年3月份風聲緊的時候去補辦營業執照,卻怎么也辦不下來了,工商局和縣里互相踢皮球,最后對他說:“沒證不能開,有證也不能開,縣里就是要取締網吧。”對記者說這話的時候,這個眼看十幾萬元投資打了水漂的前網吧老板正來到文化局找關系說情,從車上抬下滿滿一箱汾酒。
家長們對網吧問題的一次次控訴,職能部門與網吧老板間的疲于奔命,兩股力量的合力將網吧推向取締,其中的核心人物是縣委書記張國彪。
按張書記的說法,讓他下決心是3月14日一封孩子的信:“我是一名中學生,由于定力不足,就在同學帶領下來到網吧,從此一發不可收……今天我終于認識到我錯了,認識到網吧的危害……希望您抽出一點時間管一管這不良之風。”很多方山人笑稱,這封時間巧合、口吻成熟的信更像“小說里的情節”,他們說,真正的導火索是縣委辦主任高云林勸說張書記徹底把網吧關了。高云林上初中的兒子沉迷網吧,他屢次來網吧找人,甚至被迫在各家網吧里“貼照片”,告訴老板:“這個人來,一定別讓他進來。”但老板們說,這孩子還是時而混在人群中溜進來。
在3月15日有關方山縣城網吧存廢問題的會議上,盡管有一個副縣長提出“是否切斷了信息渠道”的不同看法,網吧的取締還是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成。縣政府令網通公司切斷了所有網吧的數據供應,然而沒過多久,網吧老板們又從私人家中接出了網線,繼續營業。他們還聯名給張國彪寫了一封信,據說張書記一拍桌子,“反了你們了!”更堅定了取締的決心。9月初,張國彪見到來方山考察“山區寄宿制學校”的華中師范大學教授、戒除網癮專家陶宏開,告訴他:“我把方山的網吧全關了!”“鐵腕書記”的聲名由此傳揚。
自5月底,網吧在方山消失了。一個方山人在新開的博客上調侃道:“自從我們縣關閉網吧后,治安也好了,街上也衛生了,人們都高興了,吸毒的少了,打架的沒了,孩子們學習搞上去了,腰不疼了,腿不痛了,老胃病也好了,一口氣上五樓,嘿!”
許多剛開業或升級的“黑網吧”損失慘重,現在網吧老板們手中僅存的一張籌碼,就是那張與網通公司簽訂的3年或5年的合同。老板之一的趙艷軍曾咨詢過律師,按合同,網通在期限未到就切斷了數據供應,應賠償損失。但網通經理李宏偉只答應歸還當年未使用的那部分費用,他也覺得有苦難言:“縣里要關我們有什么辦法?我們的損失找誰去要呢?每根光纖一年收費8000元,我當然希望他們開得越久越好。像這種接入不到一年的,網通為其接入光纖的1萬多塊錢的建設成本還沒收回呢!”
而按照網通提供的數據,方山縣城2萬人中,有網絡的家庭不到1000家,基本集中在經濟條件中上的官員或商人家里。因此,對方山的很多人來說,網吧是他們接觸網絡的主要途徑,學生也是如此。方山高中教“信息技術”課程的老師說,現在不用從開關機等基礎知識教起了,同學們都會了,但同時,他們又對課上所教的DOS系統操作等不感興趣,偷偷玩些小游戲。劉奎林校長說,在微機室上課,并沒有開通網絡。而在方山二中,原本微機室可以上網,但校長趙玉珍很早就讓人把網線拆掉了。
縣城廣場附近的“今生有約”曾是最大的網吧,有60臺電腦,現在被取締后房租未到期,就將一層改為臺球廳經營,如今,這片原來的網吧集中地開起了越來越多的臺球廳和室,市中心又新開一家迪廳,少年們又找到了新的娛樂。
文化局局長楊文錦知道網吧無法根除,縣城里還有幾家偷偷開著的網吧,家庭作坊式的,沉迷游戲的少年們仍在那里流連。記者在街上打聽,一個方山人指點說:“這個小巷里就有。把自己家的一間房子改成網吧,放上十幾臺電腦。要是有人查,干脆鎖門就是了。還能把家給封了?”